作者：李麗麗，系廣州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

馬克思的世界歷史觀具有深刻的理論內涵。馬克思認為，伴隨世界市場的建立和世界范圍內交往的擴大，人類社會進入從孤立封閉走向普遍聯系的世界歷史發展進程。19世紀70年代之后，隨著人類學的發展，史前資料的充實，馬克思將目光投向前資本主義社會、古代社會和東方社會，并完成了約40萬字的《人類學筆記》。這一時期，馬克思對世界歷史的人類學考察，呈現出邏輯性與歷史性、普遍性與特殊性、理論性與現實性相統一的辯證特征，揭示了世界歷史發展的多元圖景，有助于我們充分認識中國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的世界意義。

邏輯性與歷史性的統一

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等文獻中，均不同程度探討了人類社會的發展進程。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追溯了人類社會從“部落所有制”開始，經過“古典古代的公社所有制和國家所有制”“封建的或等級的所有制”、資本主義私人占有制，最終到達共產主義的歷史發展過程。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闡釋了世界歷史中“人的依賴關系”“物的依賴性”和“自由個性”三個社會形態的依次演進。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馬克思將之概括為一個經典表述：“亞細亞的、古希臘羅馬的、封建的和現代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可以看做是經濟的社會形態演進的幾個時代”。以上關于世界歷史的論述，大多是從邏輯進程角度對社會形態演變的探討，“部落所有制”和“亞細亞生產方式”，在當時的表述上還不甚成熟，它們更多是在邏輯起點的意義上對唯物史觀起到支撐作用。

在《人類學筆記》中，馬克思以人類社會發展的邏輯進程為主線，以歷史實證材料為支撐，對世界歷史的考察體現了邏輯性與歷史性的辯證統一。在《馬·柯瓦列夫斯基〈公社土地占有制，其解體的原因、進程和結果〉一書摘要》中，馬克思摘錄了美洲的印第安人、亞洲的印度人以及非洲的阿爾及利亞人的公社土地占有制及其變化。根據這些摘錄，原始社會的形象逐漸豐滿起來，比如，不是部落而是氏族公社才是人類社會的最原初形式，人們在氏族公社中實行“財產共有制”。這種“財產共有制”廣泛存在于亞洲、非洲和美洲的原始氏族公社中，而不僅限于“亞細亞生產方式”。這些史料修正了馬克思對原始社會的看法，使世界歷史的整個鏈條變得更為科學。《馬·柯瓦列夫斯基〈公社土地占有制，其解體的原因、進程和結果〉一書摘要》的時間線從史前時期一直持續到19世紀的殖民地時期，時間跨度非常大，反映了世界歷史的總體進程。總的來說，《人類學筆記》通過歷史縱深的考據探究世界歷史的邏輯進程，兼具邏輯性與歷史性。

普遍性與特殊性的統一

19世紀70年代之前，馬克思主要以西歐資本主義社會為研究范本，揭示了人類社會發展的一般規律。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版序言中指出，“我的觀點是把經濟的社會形態的發展理解為一種自然史的過程”。在他看來，社會形態的發展具有客觀規律，即受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矛盾運動規律的制約。

19世紀70年代以后，世界歷史的發展進入了新階段，馬克思主義在西歐以外的其他國家，特別是東方國家得到傳播。《資本論》第一卷俄文版在1872年出版后，迅速在俄國引發了討論熱潮。俄國民粹派思想家米海洛夫斯基在《祖國紀事》雜志發文稱，馬克思《資本論》中關于資本主義起源的論述是“一般歷史哲學理論”。對于這種誤讀，馬克思非常氣憤，他在1877年《給〈祖國紀事〉雜志編輯部的信》中批判道，《資本論》是“關于西歐資本主義起源的歷史概述”，認為一切民族都會遵循這一模式是“超歷史”的，俄國的發展道路有其特殊性。這種觀點在1881年《給維·伊·查蘇利奇的復信》中明確表達為：俄國可以利用農村公社跨越“資本主義制度的卡夫丁峽谷”。

《人類學筆記》與馬克思晚年對俄國發展道路的思考相得益彰，它在承認社會發展一般規律的基礎上，繼續對世界不同國家的特殊發展道路進行了探索，體現了普遍性與特殊性的辯證統一。在《路易斯·亨·摩爾根〈古代社會〉一書摘要》中，馬克思專門加了一個標題，名為“不同的部落和族系的發展道路”，在此標題下，馬克思摘錄了不同的部落和族系由于自身的地理或歷史原因，“經歷了各個不同的發展階段”，從而形成了不同的文明。在《馬·柯瓦列夫斯基〈公社土地占有制，其解體的原因、進程和結果〉一書摘要》中，馬克思指出印度不存在“歐洲封建主義”，“根據印度的法律，統治權不得在諸子中分配”，這就意味著印度土地所有制的封建化進程具有特殊性。在《約翰·菲爾爵士〈印度和錫蘭的雅利安人村社〉一書摘要》中，馬克思摘錄道：“在東方，在村社制度下，人民實際上是自己管理自己的。”在《人類學筆記》中，馬克思既看到了社會形態發展的普遍規律，如氏族制度的解體，“不動產的封建化過程”是生產力發展的必然趨勢；也看到了不同國家、民族因歷史因素、殖民統治等復雜原因而呈現出的社會形態的特殊性，其世界歷史觀兼具普遍性與特殊性。

理論性與現實性的統一

19世紀70年代之前，馬克思主要從理論上論證資本主義世界歷史的霸權性以及社會主義代替資本主義的歷史必然性。《共產黨宣言》時期，馬克思指出，資產階級“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世界”，向其他民族強行推行“所謂的文明”，但資本主義社會狹隘的生產關系，已經容納不了大工業創造出的生產力，“資產階級的滅亡和無產階級的勝利是同樣不可避免的”；《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時期，馬克思認為，在人類社會的早期階段，“單個人顯得比較全面”，資本主義社會使人變得極端片面，但“留戀那種原始的豐富，是可笑的”，生產力的高度發展必將實現共產主義，重新產生出人的全面性。馬克思已經看透資本主義世界歷史的剝削本質，從科學社會主義理論的高度揭示了世界歷史在更高層次上向沒有剝削和壓迫的理想社會的復歸。

《人類學筆記》同樣暗含著馬克思對未來理想社會的期待，但這種期待植根于人類歷史的現實素材之中，體現了理論性與現實性的統一。馬克思指出，一個不存在私有制、階級和國家的社會在歷史上真實存在，它為實現共產主義提供了早期社會形態原型。在《馬·柯瓦列夫斯基〈公社土地占有制，其解體的原因、進程和結果〉一書摘要》中，馬克思摘錄道，印度的氏族公社最初“實行土地共同所有制和集體耕種”，人們采取各種措施“希望消除一切不平等現象”，歷經印度本地羅阇時代、穆斯林統治時期和英國殖民統治時期，“財產個體化”逐漸瓦解了氏族制度，英國的專橫統治給印度帶來了歷史性的災難。在《路易斯·亨·摩爾根〈古代社會〉一書摘要》中，馬克思指出，根據摩爾根的史前材料，古代氏族實行公有制，沒有階級和政治統治的概念，彰顯“自由、平等和博愛”，后來人們對財富的追求瓦解了這種精神，然而“單純追求財富不是人類的最終的命運”，更高的文明形態將是“古代氏族的自由、平等和博愛的復活”。在《亨利·薩姆納·梅恩〈古代法制史講演錄〉一書摘要》中，馬克思批判梅恩根本不了解氏族，不懂得“個人的片面發展”的原因，更不明白“各種形式的國家”在社會發展的更高階段上會消失。以上史料與科學社會主義理論不謀而合，《人類學筆記》中的世界歷史觀兼具理論性與現實性。

馬克思晚年通過對世界歷史的人類學考察，揭示了世界歷史是大歷史與階段歷史、普遍歷史與特殊歷史的統一，在今天，有助于我們充分認識和理解人類文明新形態的世界意義。全球范圍內的逆全球化浪潮已背離世界歷史發展的正確方向，而在人口規模巨大的中國，致力于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協調、人與自然和諧共生、走和平發展道路的中國式現代化創造了人類文明新形態，將把世界歷史推向新的發展階段。